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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小说）

作者：宁治春

这就是初恋吗？

十六岁那年，离开中学校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我便陷入了一片感情的漩涡。那时，姑夫还是我们村的支部书记。我也就没有像大多数同学那样走向田野，而是来到一片水利土地，给县水利局的一位矮小的刘技术员做起了挣工分的学生。最初接到这个通知，我简直就是气急败坏，拔腿就朝姑家走去。我劈面告诉姑夫：“叔，那活我不愿干。”姑夫朝我抬了抬眼皮，依然低头吃饭，半天又翻翻眼皮，才说：“想干啥？”“种地，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在校时的那些美好想象及满腔豪情又涌上心来，说话的声音自然有些高昂。“种地？”姑夫又翻翻眼皮，“凭你那个身子？老老实实给我干去，别想三想四，干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我还想说，可看他那神情，我知道再怎么说也是无用，只好憋着满肚子气服从命运的安排了。

这个水利工地就在村西，建设的是於陵水库的一些配套工程，人不多，但由于标准高，又是县里亲自抓的，也就具备了一定规模。初到工地，一切看着新鲜，自然极乐意地在工地上转，谁知这一转，使我对姑夫的一切不满立刻烟消云散，并对刚刚那种向命运反抗的软弱，十分庆幸起来。

一切都发生在那个时刻。当我怀着种种好奇跟着刘技术员到一片石砌工地，蓦然感受到一束目光从干活的人群中射向我的脊背，我转过身，寻到了那束目光。“啊！”我禁不住心里一阵发热，就迎着目光过去:“秀梅，你也在这干？”

“你来这干啥？”

还是那种柔柔的声音，一双眼睛悠悠一转，满满盛着对回答的期待。还是那两支辫子，短短戳在肩头，略长的脸上，稀稀布着些许雀眼，鼻尖上那个黑痦，依然醒目。没有变，没有变。我心里默默念着。嘴上的回答就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了:“我，也在这干了。我，我跟着刘技术员干。”

这会儿，我发现刘技术员一边要走的样子，就跟她告别：“我到那边转转了。”走到刘技术员跟前，刘技术员问我：“那是你们一个村的？”“同学。”“这一片石砌方需要养护，就叫她干吧，等会儿我去安排。”

秀梅是我的同学，那时班里人多，男同学女同学之间恰如一堵墙隔着，即使同桌，也要从中间划一道线，默认着互不侵犯。秀梅的家在村南头，跟我这住在中间的自然就有了些陌生。细想起来，七年的同窗生涯，几乎就没有说过话。大约在六年级那年，在一次期末考时，她以一分之差排在我名后，这才使我注意到她。实话说，她在同学里面算不上十分出众，如果这次她不是以全班第二、女生中第一的考试成绩，她那种俊不到极致又丑不到极致的容貌，被人（包括我）疏忽算不得什么。也许频频的注目，在某个晚上，她占据了我的整个梦境。半夜醒来，就清醒的接续着梦境让她在我脑子里鲜活生动。白天再见到她，心就扑扑乱跳，脸就呼呼烧，两只眼睛怯怯的而又坚定不移的投向着她。

我由此开始了单相思的漫长旅程。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啊，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运用我的全部智慧向她接近，我用眼睛向她示意，我用高谈阔论吸引她注意，我在几乎所有的上学时间里第一个到达学校，又在学校铃声响后最后一个离校，企图寻找着两人独处的机会，倾诉我的一腔衷情。上天对我并非吝啬，但逢到这时，我的所有决心、所有早已编织的美好语言，都悄无声息地离去，连怯怯的目光都不敢往她身上多停留一下。每每过后，无限懊悔、沮丧和对自己的责备又涌上心来，紧跟而上的便是更坚定的决心、更美好的语言又哽在喉头，等待下一次机会。可是直到我毕业离校又考入高中，爱情的脚步依然踏在起跑线上。

感谢上天！感谢姑夫！感谢命运！我那欲熄的爱火又因秀梅的近在眼前腾地燃烧起来，初中两年的那些梦想又一下子闪现，于是我睁大两只眼睛寻找两人独处的机会。可是绝没想到实现得是那么容易，容易得几乎让我怀疑它的真实性。那是一个中午，我坐在一片树荫下，向工地眺望着。这一天，秀梅穿着一件红半袖褂子，在灿烂的阳光下，是那么鲜艳夺目，我凝望着她的身影，种种爱的幻影交替显现于脑际。这时，我发现那一片艳红向我独坐的这一片绿荫移来。我欣喜若狂，恍如有一种强烈的磁性吸引，我不由站起身来，向前迈出步子。大约也就离开树荫三四步的地方，她已经来到近前，问我：“你要走啊？”“不，不。”我有些惊慌地回答，生怕这个久盼的时刻因她的误解而错过，我急急转身，又回到树荫下。

却是无言。我的眼睛生平第一次的错乱无定，望她，不敢，不知是羞里有怕，还是怕里害羞；望别处，不甘，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翻搅。除了先前眼睛里的那一片艳红，我实在也没有看清秀梅，总觉得这是一个幻影，恍如梦境。

“不是说你要去供销社工作吗？”听秀梅说话，我大胆的直眼向她望去，正遇上她的目光，既含关切，又含疑惑，我心里不由一阵热乎，原来我已在她心目中有了个小小的位置，不然那么短促、又夭折于萌芽状态的机遇，她又怎么听到再铭记到心里的呢。那还是中学毕业前夕，供销社要招一批合同工，依仗姑夫的干预，我的种种社会关系、学历也就有幸填进了一张招工表里，并参加了体检，但后来还是没有去成，当时摆在桌面上的理由是我的体重距标准还差半公斤，这当然是搪塞，后来得到的线索，却是当时在供销社掌管实权的贫协代表恰是我姑夫从大队领导班子里挤出去的，政治斗争的悲剧结果落到我头上，也就有了它的合理性。好在那时年幼，根本就不把这类挫折当作苦难，很快便抛至九霄云外。秀梅提到这个话题，可说是事过两个月后第一次谈起。可怎么回答呢？面对她，我竟一时心绪乱成一团，好久嗫嚅，竟似面临的是一个令人难堪的话题。

“你终归是幸运，干不成那个干这，总不像我们。”秀梅其实并没等我回答，依然望着我，眼神里渐渐生出一些羡慕。

“谁叫你不念高中呢，又不是没考上，也推荐上了。”对秀梅的那次退学，尽管与我毫无相干，但因我正处于单方面的热恋中，对她的埋怨至今埋在心底，此刻得到话题抛出来，也让自己轻松一下。

“念也白搭，何况那时家里离不开人手。”

秀梅的话陡地停住，一丝忧郁伴着隐隐的悔意在脸上弥漫开来，一时再无话说。

我和秀梅的第一次交谈就这样在忧郁的气氛中结束了。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们的接触频繁起来。也许是第一次的感染，每一次的交往都似乎有一种忧郁的云雾缭绕于间，不仅如此，我的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开始见效，现实告诉我，我的苦涩而久长的单恋已经成为历史。我们不放过一次独处的机会，不论是早晨还是中午、傍晚，其时的凉爽、炎热及寒冷已不足令我们介意，抑或根本就未从意识到。沙滩、林中、草坡甚至就在工地都留有我们的身影，村里也开始传起我们热恋的流言。对此，我自然不在乎，就是秀梅也似乎恍若无知。繁忙而漫长的秋季的一天，我正在工地指挥部办公室参加众人闲聊，秀梅推门而进，向我点点头，又退了回去。我知道是在叫我，急忙跟出去，秀梅从包里拿出一个硕大的梨，递给我道：“我家的梨熟了，你尝尝吧。”也不多说，回身即离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热乎，竟一时也忘了办公室里人多，就捧着那只梨进去，突然间就被劈手夺去，待我清醒过来，那梨早被咬掉一大口，并听到一句大声地赞叹：“好甜。”尽管心里有些恼，还是溢出满脸的笑意。

进入冬天，大队里组织文艺宣传队，我和秀梅都被选中。因为此时我已小有文名，村里领导要我写点节目。我写的第一个节目是一段女声表演唱，虽然有四个女孩去演，但我明白我是为秀梅写的。第一次排练，秀梅唱着跳着，温情的眼睛频频投向我，虽没化妆，她的整个脸庞却透着一片晕红，给我的印象可说是美过了以后的所有化妆。我心甜如蜜，当晚回去熬通宵又为她写了一个节目。我曾经设想写一个由我们俩主演的节目，但由于节目已满，空留给我一个永久的遗憾。

春节的水饺吃过，我们的戏就开始登台演出了，在本村演了三天，从第四天也就是说从正月初五起，我们几十人的演出队伍便踏上了通向外村的道路。可以说从演出节目的第一天，我既是秀梅最忠实、最倾心的观众，自然也是她眼里最杰出的演员，每在台上演出，我都会在舞台一侧的人群里发现那双温情的眼睛。演出结束，我们两人不是走在最前，便是落在最后，因我们的恋情已是公开秘密，在这所有的夜晚绝无人相扰，使我们得以轻松相处。正月十四的月已接近圆满，月光把山峦、河流装扮的有些朦胧。这是我们在外村演出的最后一场，十五、十六再在本村演两场，宣传队就到了结束解散的时候。我和秀梅在窄细的马路上默默无言的迈动着步子。身后不远处，宣传队的伙伴们大声地唱、喊、笑着，田野的寂静拥裹着这份喧嚣扑打着我们，使我感到了有些沉闷。看看秀梅，她的月光下朦胧的眼睛望着远处，微微的夜风卷拂着额前的几缕黑发。“秀梅，”我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啊”，秀梅把眼睛投向我，目光里的那份温情在温柔的月光里更使人不由为之颤动。“秀梅”，我迎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你演的这几块节目，知道哪块演的最好吗？就是我写的那块。”

秀梅点点头，又回身望一眼，步子就快了一些，不用回头我知道，伙伴们已赶上来，一些窃笑随着夜风飘过来，使我生出种裸体的感觉，我也加快了步子。山道快走完了，再向前不远，便是宽阔平坦的路面，这时我猛地发现就在山道尽头，横卧着一条什么，似乎还在蠕动，秀梅此刻正撒目渐尽的山影，我不由大喊：“秀梅，蛇！”

“啊！”

一声尖厉、惊恐的嘶叫一下子撕破夜空，秀梅随之跌坐在地，我来不及扶起她，急忙抓起一块石头投向卧蛇的地方，竟也那么准确，不偏不倚的击在上面，却是没动，我又抓起块石头，小心的也是愤慨的向蛇接近，到得近前，一种被侮辱和慌乱的感觉袭遍我的全身，我伸出脚把它踢开，回身时发现秀梅已被闻声赶来的人扶起，并有人抓起石头，问我：“蛇呢？”

“一块烂绳子。”

“你……”

颤抖伴着怨艾的声音一齐向我投来，我不敢看秀梅，也不敢面向众人，一个人孤独、沮丧的站在一边，直到人群走出很远，我才迈出步子。

好痛苦折磨人的夜，一种不祥的预感幻化成一段段荒谬的梦境。我和秀梅紧紧拥抱、深深相吻……醒来时面对着光光的墙壁，思绪一时全无。是一声嘹亮的鸡叫提醒了我，我抓起笔、铺开纸，把我对她的一腔痴情、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都写在上面，并咬破手指按上一个鲜红的血印……

不久我收到一个信封，打开来，只有一张纸，油光洁白，了无一字……